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在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Royal Ontario Museum)众多精美的珍贵藏品中,有一对来自遥远东方的青铜重器——骉羌钟格外引人注目,其铭文无声地向世人诉说着两千余年前那段风云激荡、战火频仍的岁月。近年来,随着清华简《系年》的问世,学界再次聚焦身处异国的骉羌钟,从而引发了一系列新的思考。
编钟的出土与流传
皇家安大略博物馆收藏的这对编钟应是一套十四件编钟中的两件,时代约为战国早期。令人唏嘘的是,其余十二件编钟现藏于日本泉屋博古馆,至于其颠沛辗转最终流落海外的历程,则是近代中国古物流传的一个缩影。学者以往多认为,这套骉羌钟(《集成》157—170)1928年至1931年间出土于洛阳金村古墓。然而在其流传之初,唐兰、容庚乃至十二件编钟最初的藏家刘体智等先生却并不这么认为。唐兰听容庚先生说,该套编钟应出自巩县;刘体智先生出版《善斋吉金录》第一册时曾言,1931年从河南开封购买到十二件骉羌钟,但对其具体出土地却并未提及。
■现藏于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的骉羌钟(第4件、第8件) 作者/供图
近年来,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的沈辰先生通过爬梳馆内档案发现:骉羌钟出土于金村大墓只不过是个传说。时光逆流至20世纪初,多伦多传教士怀履光在河南开封出任基督教圣公会主教,并受新成立的皇家安大略博物馆馆长柯雷利博士之托,开始以河南为据点在中国为其搜集中国古代艺术品。由于当时古玩界疯传洛阳金村出土了一大批精美的文物,柯雷利博士又授意要尽一切能力抢购金村出土文物,开封群古斋的老板蔺石庵便投其所好,谎称这套编钟也出自金村。彼时的华夏大地,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军阀豪强勾结,大肆盗掘贩卖古物,为牟取暴利,他们经常混淆视听、鱼目混珠。沈辰先生查阅邮局海关清单后发现,与这套编钟一同邮寄同样号称“出自金村大墓”的六件玉器中,有四件其实是商代至西周的玉器,由此可知“骉羌钟出自金村大墓”不足信,目前并没有真凭实据。
考虑到骉羌钟作为韩国贵族骉氏的重器,最有可能出自骉氏的家族墓地,沈先生认为这套编钟极有可能出土于新郑、宜阳或禹县附近,再由古玩行的走商下乡扫货之后,落入当时的古玩交易聚集地——开封蔺石阉的群古斋。由于当时蔺石阉要价太高,怀履光仅购得一大一小两件,余下的十二件则被民国时期大收藏家刘体智全部买下。至于他的这套编钟最终何以流落至东瀛,现在已不可知,极有可能是国难当头、家道中落的他变卖藏品的无奈之举。
这套编钟由大到小排列成套,研究者通过对其顶舞部的数目序号研究也证实了这一排列,皇家安大略博物馆藏的较大一件应排列第四,小的一件应排列第八。此套编钟排序较小的九件前后均有“骉氏之钟”的铭文,前面五件较大的钟上更是镌刻着极其珍贵的61字长铭。
钟铭所载史实
综合前贤隶定铭文迻录于下:
隹(唯)廿又再祀,骉羌乍(作)
(介),氒(厥)辟韩宗
(虔),
(率)征秦迮齐,入
(长)城先,会于平
(阴),武侄寺力,譶(袭)敚(夺)楚京。赏于韩宗,命于晋公,昭于天子,用明则之于铭。武文咸(烈),永世母(毋)忘。
铭文首句“隹(唯)廿又再祀”,究竟为哪个王在位二十二年呢?温廷敬先生主张当为周威烈王二十二年、晋烈公十二年(前404),唐兰先生后改持此说并进一步做了论证。该铭所载事件亦见于清华简《系年》第二十二章,篇首“楚声桓王即位元年”即公元前407年。董珊先生认为,其下先叙述晋烈公会诸侯、齐与越成,再叙述晋三家伐齐,距周威烈王二十二年尚有三年之差。这是说后面两件事都没以年代系之,而不是说楚声王元年连续发生了这三件事。由于类似的纪年方式在《系年》及早期文献中屡见不鲜,故董说实谓卓见。需要补充的是:沈辰先生发现,加拿大传教士明义士同样认为编钟的年代应是公元前404年,此说甚至早于温说三年,只不过当时并未发表,仅存于私人信件之中。
“骉羌乍
”的“
”字诸说纷纭,董珊据《泉屋博古——中国青铜器编》的照片提出,该字左侧应从“丯”,丯、介系通用声素,故该字应读作“介”,即副介。若然可与后文的“帅”字对读,铭文可释为:骉羌身为副帅,辅佐主帅韩宗虔。
“
”以往多认为是人名,陈梦家先生首次提出该字系“献”字之省,读作“虔”,即景侯韩虔。朱德熙先生更是从字形、字音、史实三个方面力证此说。令人称奇的是,在清华简《系年》第二十二章中也出现了“韩虔”的名号,此说可得进一步证实。
“征秦迮齐”中的“迮”,《说文解字》谓“迮,迫也”,常与征连用,张亚初先生认为征与迮这两个字不是重文叠义,而是对文别义。它们字义相近而略有区分,征是征伐,迮是逼迫敌人使之降服,先言征后言迮,意思是递进的,这种用法亦见于春秋晚期莒大史申鼎(《集成》2732)。此处的“秦”非陕西之秦,乃齐鲁之交之秦也,赵平安先生认为枣庄东江小邾国墓地所出囔鼎铭中“秦妊”之“秦”当即骉羌钟所见“秦”,在今范县一带。考虑到范县地处齐长城西端,就战争情势而言,此说可从。至于“齐”,学界从无疑义,即此次征伐的对象齐国。
“武侄寺力”歧义迭出,学者多以为此句是形容武功,读“寺”为“恃”,表示孔武有力。然而考虑上下句多讲战争进程,此处的赞美显得十分突兀。笔者认为,此处的“寺”极有可能是地名,结合上下文“征秦迮齐”“袭夺楚京”均为“军事动词+地名”,此说似乎更为连贯。“寺”或在平阴东,平阴五峰山仙人台就曾发现过邿国墓地。此处的“武”或为原义武力。至于“侄”,文献多写作“执”,这句话或可释作“武力攻克邿地”,至于“力”,极有可能也是附近地名。
“譶(袭)敚(夺)楚京”中的“譶”,李家浩先生认为譶、袭二字古音相通,此说今又得清华简《系年》印证。《系年》简四十六:“秦之戍人使人归告曰:‘我既得郑之门管也,来譶之。’”另简九十三、九十四:“栾盈譶绛而不果,奔入于曲沃。齐庄公涉河譶朝歌,以复平阴之师。”上举简文中的“譶”均释作“袭”。至于“楚京”,温廷敬先生将其与《左传》襄公十八年的“京兹”联系在一起,认为其地望在平阴东南,揆情战争进程,此说极具启发。
■现藏于日本泉屋博古馆的骉羌钟(12件) 作者/供图
综上,骉羌钟全铭或可译为:周威烈王二十二年,(晋国韩君的家臣)骉羌身为副帅,辅佐主帅韩宗虔,(通过)征伐秦地威逼齐国,先入长城会于平阴,武力攻克邿力,(进而)袭夺楚京。(凯旋归后)得到了韩君的嘉赏、晋公的表彰及周天子的勉励,特制成这套编钟铭记之,荣耀先祖永世不忘!
文物文献互为印证
钟铭所载不仅得到了清华简《系年》的印证,而且可与诸多文献相呼应,如《吕氏春秋·不广篇》《吕氏春秋·下贤篇》《淮南子·人间篇》《水经·汶水注》引古本《竹书纪年》等。通过整理相关文献,关于两千余年前那场战争的史实在抽丝剥茧中呈现出来:公元前453年,曾经的霸主晋国的军政大事已由韩、赵、魏三家大夫共掌,晋国国君已然成为傀儡附庸。公元前407年,晋烈公大会诸侯于任地,其中宋悼公在前往会盟的途中突然去世。会后,三晋派出韩君韩虔、赵君赵籍、魏君魏斯之子魏击(即后来的魏武侯)联合越国国君越王翳两面伐齐,强敌压境之下,齐国要求和谈,双方会盟于齐之溋门,齐国被迫屈辱地签下“毋修长城,毋伐廪丘”的协议,即齐国不再继续修筑长城,也不准攻伐廪丘(先前晋齐两国曾在此多次争夺),至此齐国大败,盟军获胜。继而晋烈公率领众诸侯朝拜周王并向周威烈王献齐俘馘,此为周威烈王二十二年铸骉羌钟之背景。翌年,即周威烈王二十三年,战败的齐康公被迫与晋国三君一同至洛阳朝觐周威烈王,并提议册封韩、赵、魏诸侯名分。大势所趋之下,周王遂正式册命三君为侯,即韩景侯、赵烈侯和魏文侯。至此,徐徐揭开了七雄兼并的战国大幕。
或有学者认为,骉羌钟铭所涉的“秦”“楚”为秦国、齐国,若然则钟铭所载的战事就变成了晋国同时东征齐国、西讨秦国、南征楚国的“国际大战”。问题在于,春秋时期乃至战国初期,在华夏大地上并不存在这样一个超级大国。倘若真发生过这样一场战争,那么这场胜利对晋国而言,无疑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赫赫战功,对当时的政局更是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可为何在传世文献中阙佚,这在情理上也是讲不通的。故笔者以为,钟铭所涉地名均为齐鲁之间。
此外,骉羌钟铭文不仅文字精美、文采飞扬,而且钟铭提及齐长城,这是我国目前最早也是唯一记载长城历史的金文,故唐兰先生称其为战国青铜器铭文中最具史料价值的精品。如今的齐长城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并因其遗迹可考、保存状况较好、年代最早而被誉为“长城之父”。巍然屹立、气势如虹的齐长城是齐鲁大地的脊梁,更是齐鲁文化的重要载体。岁月的尘埃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当年的雄图霸业早已灰飞烟灭,但金戈铁马、鼙鼓旌旗的史实却因骉羌钟铭而得以永存。
(作者单位:山东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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