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讨文明的本质,我想推荐一本书:梁超的《哀歌:论文明的消极美学气质》。
推荐这本书,不仅是因为该书作者、中国美术学院的梁超教授是我的好朋友,也因为这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部献给一只兔子的文化人类学著作。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这本书的确写得非常到位。
作者梁超对于人类的文明,从本质到现象,可谓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跟随着作者严谨又不失文人般洒脱气质的文字,读者们仿佛可以亲身体会历史长河中「文明」这个庞大话题中的「消极」这个主题。
个人认为,理解一个文明只能通过品味它的本质。可是问题在于人类文明的本质是什么?从诸子百家、柏拉图到柏格森、福柯,明白人争论了三四千年的时间,仍然得不到一个完整的答案。某些才大如海的先辈,比如柏拉图,认为文明的本质是「理念」;另外一个人类文明史上不世出的天才,卡尔·马克思,则认为文明的本质是以经济为基础的。对于无数争论的反复玩味耗去了我们多少不眠之夜,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成为一个渊博的人。至于在梁超教授的这本著作的开篇,则引用了托马斯·曼的一句诗,阐述了他对文明本质的观点:
「如果没有死亡,地球上很难出现诗作。」
将死亡观念看成人类文明的最重要观念当然并非他的创举,但是确实没有什么观念比它更本质的了。
这本书,也是缘起于死亡。
梁超教授毕业于杭州大学历史系,先后在广州美术学院和中国美术学院取得了艺术史与美学的硕士和博士学位,之后留在中国美术学院任教至今。他是一个年近半百、身材高胖的光头大汉,下巴上留一撮花白胡子。比起很多人想象中那种温文儒雅、白衣翩翩的美学教授,他更像是《水浒》里的鲁智深,或是《风尘三侠》里的虬髯客这样的人物。2016 年,他饲养了很多年的那只硕大无比、游手好闲的宠物兔去世了,他感到非常伤心,一想起就抹眼泪。于是,他开始汇聚毕生所学展开一个写作计划,暂定三部曲,我们读到的《哀歌》是这个系列的第一本。他从不掩饰是因为对于一只宠物兔的哀思启发他开始了这种尝试,尽管很多人觉得这是一种「哗众取宠之举」,他还是乐此不疲。
他是最好的宠物主人,他为了过身的宠物做出的这个大胆的尝试是只有但丁在纪念他心中的完美少女比阿特丽丝时尝试过的——他要我们所有人都「记住」这只名不见经传的小兔,与世无争地和人类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年时光。
在书中,梁超在反复宣称这个事实:死亡对于众生一视同仁,而对死亡的沉思「恰好」成就了我们的文明。
因此,本书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即是讨论人类历史上最早的一部大型史诗——《吉尔伽美什史诗》中关于死亡的意象。
第二部分探讨人类文明的悲剧特色,即人类无可避免的,具有悲剧特质的四种冲突。
第三部分,就进入了本书书名所谈,即人类文明的消极美学气质。
我们先谈第一部分,这一部分主要是关于《吉尔伽美什史诗》。
在作者看来,死亡就是这部长诗的主题曲。故事里的桥段藉由作者的剖析,无不和死亡息息相关。这些桥段主要是:
第一点:生存问题。
性欲的丰饶观念其实是人类对于死亡观念的一种反馈观念。如果要给这句话加个比喻来解释的话,那就是死亡是必胜的,但是繁衍是一种另辟蹊径的方法,能让我们这些输家不至于血本无归。如果用叔本华式的理解方式来看待这个问题的话,我们可以理解为死亡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它确实存在、而且在有意识地维持自己的存在。有死才有生,因此,是死亡使得生存和繁衍变得「有必要」、甚至是死亡令我们觉得,是我们「自己渴望」生存。就好像我们觅取食物一样,这是我们生存下去的方式。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叔本华用「生存意志」来指代这种被抽象出来的观念,甚至在某些章节强烈地暗示它具有人格(或神格)。
现在,我们用「死亡」这个概念替换掉叔本华的「生存意志」这个概念,好像也没有什么违和之处。死亡「令人」求生而就死,这是它延续自身的模式,就好像我们种活稻子的目的是杀死它一样,这只是一种生产过程,如是而已。梁超在文章中引用了博尔赫斯的《永生》这篇小说,暗示我们,在这个层面上,建设文明的必要性只是使这个生产过程变得更平滑、看起来更有意义而已。书中是这样阐述的:
「本文的意图非常明显,撰写过《永恒史》的博尔赫斯拒绝个体永生的存在,如果人类没有死亡,文明就显得既无意义也无必要。对于一种永生的生物而言,完美迟早会到来,即使它没有立刻到来,它的可能性也永远存在,所以追求完美的需求变得无足轻重,文明失去了缔造自身的终极意义。这差不多相当于我们在顽劣的少年时代,暑假作业往往拖到开学的前一天疯赶,如果暑假漫长得没有尽头,它们就会被无限期地耽误下去。」
说完「生存问题」,第二点是灾难问题……